2016年6月16日 星期四

日本的「裝飾多元文化主義」

書名︰《Japan Cinema and Otherness---Nationalism, Multiculturalism and the problem of Japaneseness
作者︰Mika Ko
年份︰2010
出版社︰Routledge

一、 日本人論(nihonjiron)

1.      日本人論發展史︰日本種族和文化同質(homogeneity)和它與天皇制度的關係
日本人種族同質的意識形態源於明治時期,當時明治政府推動國家現代化,民族和文化同質成為民族國家的重要基礎。日本人特質(Japaneseness)的核心是「國體」(kokutai),而國體的中心思想,正是天皇和綿綿不斷的皇權統治,所有日本人都和天皇「血脈相承」。因此,天皇成為日本人的父親,是國民必須服從的對象。然而事實是,無論在戰前或戰後,日本都並非一個「純正血統」的種族,而是由不同族群組成,例如沖繩(琉球)人和阿伊努人,以及後來移居日本的台灣人和韓人,這令血統純正論和「國體論」愈來愈站不住腳。
為了配合擴張領土的國策,到了1920年代,日本開始鼓吹種族「混合/揉合」(hybridity)的意識形態,作為民族主義和國體論的新支柱。表面上看,種族揉合與日本「本質主義」(essentialism)互相矛盾,但在戰時的日本,種族揉合被敘述為宣揚日本人血統的崇高,以及它如何融和其他種族,並再次強調天皇是團結日本人最大的紐帶;日本民族主義的獨特性不僅是種族純正,還有它融和其他種族的能力。日本政府利用這種論述,推行「皇民化」(kominka)運動,把沖繩、韓半島和台灣等外來人口收歸旗下,並且令他們百分百地服從天皇,同時也為日本政府的高壓統治提供依據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二戰戰敗後,日本為了洗刷戰爭和殖民統治的形象,再次提出種族純正論,將自身描述為愛好和平的島國之民。隨着工業蓬勃發展和經濟快迅速起飛,種族純正論不但更受吹捧,還漸漸披上右翼色彩,而天皇的身影又再次重現。在駐日盟軍總司令的一聲令下,天皇放下了神聖的光環和政治權力,成為象徵式的存在,天皇的形象經歷重新構建,從以往的至高無尚、絕對權威,搖身一變,成為大眾明星,由媒體廣為傳播。天皇亦因而成為了「平實民族主義」(banal nationalism)的代表,能夠更潛移默化地向國民灌輸天皇制和「大眾民族主義」(popular nationalism)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1980年代以來,為了迎合世界多元化的趨勢和呼聲,日本民族文化的鐘擺又傾向多元化這一邊,但這只是一種假象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多元文化主義有一弊端,就是它會淪為一種「文化遏制」(cultural containment),把少數族裔文化限制在一個固定不變的形態,如同變成一塊「文化化石」,並且造成文化隔離,令少數族裔文化成為「他們/他者」的文化,禁止少數族裔突破主要民族強加給他們的身份(imposed identity)。上述弊端在日本尤為明顯,而這牽涉多元文化主義與右翼民族主義的「勾結」問題。

2.      當代日本國際主義、多元文化主義和右翼民族主義的「勾結」
多元文化主義和右翼民族主義看似水火不容,但在日本,兩者往往只是一枚硬幣的兩面。
這裡要提及"cosmetic multiculturalism"的概念,直譯是「裝飾多元文化主義」(如果譯為「美容」或「化妝」就有點怪了,所以暫譯為「裝飾」較妥當)。該概念由學Tessa Morris-Suzuki提出,她認為「裝飾多元文化主義」旨在展示日本如何(在表面上)包容其他文化,並藉此掩飾以往日本種族主義和日軍在戰爭的殘暴歷史。
日本假扮接納多元文化,利用這種門面功夫粉飾廚窗,但在背後,少數族裔無論在政治和經濟權利上,都仍然受着不平等對待。在這情況裡,其他文化只是裝飾門面的商品,成為消費的對象(objects of consumption)。由此可見,「裝飾多元文化主義」是日本民族主義份子的「統戰工具」,通過在表面上展示接納多元文化,彰顯「政治正確」,最終目的是進一步鞏固自身統治地位,實際上繼續壓迫少數族裔。
日本政府和政客常常用「戰前」和「戰後」來區分兩個截然不同的日本,在他們口中,戰後的日本脫胎換骨,成為和平國家,與戰前那個奉行殖民主義、犯下纍纍戰爭罪行的日本毫不相干。然而Tessa Morris-Suzuki指出,我們看待日本時,恰恰不可以按照日本政客的敘述,不可把戰前與戰後日本分開來看,否則只會中了日本政客的圈套,讓他們把戰爭罪行抵賴得一乾二淨。
再一次要提到天皇制度,因為它與日本的戰爭暴力行徑密不可分。戰前的「日本人論」赤裸裸地主張日本人種族和血統純正性與天皇「一脈相承」。戰後的「裝飾多元文化主義」沒有明顯地牽涉到天皇,以免令天皇要面對戰爭歷史的責任。然而,日本政府巧妙地利用多元文化,間接地宣揚天皇制度。例如1999年慶祝明仁天皇登基十周年,當局邀請了沖繩等地的少數族裔體壇健將和嘉賓出席活動和表演,給天皇制度粉飾門面,變相成為「日本人論」的另一種論述和敘事方式。Tessa Morris-Suzuki直言,「裝飾多元文化主義」本質無異於民族主義,無非是把傳統的「日本人論」重塑,迎合全球化和後殖民主義時代的需求。

3. 小結︰裝飾多元文化主義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Tessa Morris-Suzuki認為,「裝飾多元文化主義」並非百害而無一利,關鍵是少數族裔能否把它轉化為自身的工具,抵抗民族主義的壓迫。目前最大問題是,少數族裔往往被多元文化主義欺騙和蒙蔽,被「裝飾」了而不自知,反而以為日本政府是真的出於好意。少數族裔若上了當,配合當局的政策,為「裝飾多元文化主義」手段喝采並加以配合,則正中政府的下懷。相反,如果少數族裔識破了政府的圖謀,則可反過來利用「裝飾多元文化主義」,作為自身抵抗建制的「空間」(space)
簡而言之,日本多元文化主義可從三個方面來觀察︰(1) 它是一種民族主義或主流意識形態,旨在掩飾暴力和戰爭的歷史。(2) 它是一種流於表面的「狂歡」,主流和少數族裔一起吹捧這種膚淺的多元化。(3) 它可視為少數族裔用來抵抗建制的空間(space of resistance)


二、日本電影與「裝飾多元文化主義」---以《燕尾蝶》(Swallowtail Butterfly)為例子
        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岩井俊二執導的《燕尾蝶》充滿多元文化的色彩,電影角色大多是外國移民,他們講着不同的語言混雜在一起。更值得留意的是電影場景「圓都」(Yen Town),雖然它不是影射現實裡任何一個城市,但從「圓都」的紅燈區、鴉片街、人們在露天攤檔吃喝消遣,這些具標誌性的元素都反映「圓都」在亞洲地區。這是日本人想像中的亞洲,而不一定是真實的亞洲。在這想像裡,亞洲充滿活力、生氣、異國情調和引誘性,但又充斥着混亂、毒品、罪惡和落後。這正是Edward Said「東方主義」(Orientalism)的日本版,可稱為「日本東方主義」。岩井俊二運用柔和色調和迷糊的光線,把鴉片街這種五反之地拍攝出一種誘人的魅力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岩井俊二塑造了他心目中的多元文化日本。他受訪時曾提及東京沉悶得像一間醫院,政府把市民的所有事情安排妥當,令人們失去了應對突發事情的能力,失去了生活的熱情和動力,而他想通過《燕尾蝶》來向日本人展現亞洲人的活力,期望日本人能從中學習。在這語境裡,縱使電影充滿多元色彩,但仍是以日本人為主體,並透過「他者」來重振日本的活力。況且,電影裡日本人仍是處於相對較高的社會地位,是日本人容許少數族裔擁有生存的空間。雖然「圓都」位處日本,但它同時又與日本城市隔絕,孤立在一個特定的空間,「圓都人」和日本人很少交流,而日本文化也沒有融入「圓都」。簡而言之,這地方被隔離了(ghettoized);裡面的居民則被「fetished」。「圓都」和「圓都人」統統被商品化,成為日本觀眾的消費對象,滿足了日本人獵奇的想像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電影也隱含「第三空間」(the third space)的概念。在「第三空間」,不同文化互相融合,創造出新的混合文化(值得注意的是,這與普通的文化交雜不同,純粹的交雜不代表會產生新的文化)。在電影裡的「圓都樂隊」(Yentown Band)有一群白人成員,他們父母是西方人,而他們在日本出生,說得一口流利日語,但拜日本失敗的教育制度所賜,他們一個英語都學不會。這群白人自稱為「第三文化孩子」(third cultural kids),岩井俊二安排這種角色,或許是想突顯電影的文化多元性質。然而,他們與亞洲移民的境況迥異,亞洲移民所承受的苦況,這些白人未必體會過;白人在日本獲得的承認和尊重,也理所當然地高於亞洲人。電影把西方白人和亞洲移民歸類為同一群人,忽視了不同族群之間政治和經濟權力的不平等。

        小結︰岩井俊二想挑戰日本以往對「他者」的傳統看法,但《燕尾蝶》只是把被同質化的「他者」變為「潮流商品」。電影未有進一步探討日本人和「他者」之間的權力關係,也沒把不同族群的「他者」(西方白人、亞洲男性或女性、經濟難民、第二代移民)區分開來。《燕尾蝶》成為「消費者民族主義」(consumerist nationalism)的工具,消費主義提供了「日本接受了亞洲」的假象,而民族主義營造了「日本接受了日本自己」的感覺。這與「裝飾多元文化主義」原理相通︰電影過度吹捧表面上的多元文化,同時維持了日本的優越地位,並利用「他者」來強化日本人的國民身份。


三、沖繩

1. 二戰前和戰時︰「日本特質」和「沖繩特質」的選擇
沖繩以前是獨立的琉球王國,在19世紀末日本現代化的進程中,沖繩正式併入日本,成為沖繩縣。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後,日本政府在沖繩推行大規模的「日本化」政策,作為「皇民化」運動的一部分,把日本國民身份灌輸給沖繩人。日本把沖繩同化時,日本定義為「進步」、「文明」和「現代」;沖繩則被視為「原始」、「落後」。沖繩人淪為二等公民,飽受歧視和偏見。為了讓沖繩取得較公平的待遇,沖繩人選擇了配合日本的現代化,並盡力消除所有與沖繩有關的文化標記,捨棄本土語言、服飾和生活方式。
在二戰沖繩戰役,日軍有見快要戰敗,強迫大批沖繩百姓集體自殺,以示效忠天皇。不少沖繩人長期受「皇民化」政策洗腦,走上自殺的不歸路,但日軍亦殺害很多堅持說本地語言的沖繩人,理由是他們可能是敵軍「間諜」和「潛在叛國分子」。無論是「Japaneseness(日本特質)還是「Okinawanness(沖繩特質),兩者都為二戰時的沖繩人帶來悲劇。

2. 戰後︰美國治下的民主假象
日本戰敗後,沖繩由美軍接管,起初美軍並沒打算長期佔領,隨着1950年韓戰爆發,美國確認了沖繩的重要戰略地位,使當地成為了美軍「亞太之錨」。在美軍統治初期,美國當局視沖繩人為被壓迫和受歧視的少數族裔,於是鼓勵當地人重振作為琉球人的身份。沖繩人一開始時也對美國人抱有好感,認為美國可帶來民主制度和經濟繁榮。然而到了1940年代末期,沖繩人由希望轉為失望,美國當局給予沖繩人的權利,前提是「不阻礙美軍軍事佔領」,意味美軍利益凌駕於沖繩人的權益。在經濟領域,沖繩的經濟依賴美軍活動支撐,難以發展出自給自足的本地經濟。
沖繩人這時的身份困境來自兩方面,《三藩市條約》容許美軍無限期佔領沖繩,而佔領之外的「剩餘主權」則歸日本。結果是,對於沖繩人的權利,無論日本還是美國都提供不了保障。日本憲法不在沖繩實施,而對美國而言,沖繩人當然不算是美國公民,因此無須向他們提供民事權利或法律保護。出於對美國的失望,加上日本戰後經濟穩步復甦,沖繩人醞釀出回歸日本的情緒。

3. 返還日本︰困境猶在
            1972515日,沖繩返還(或回歸,Reversion)日本,但保留美軍基地,此舉觸發沖繩人上街示威。為了平息民憤,日本政府介入調停,特別是拉攏有土地被美軍徵用的沖繩地主,容許他們提高租金。對於不肯合作的地主,日本政府實施特殊法例,把他們的土地沒收。日本政府雖然向沖繩縣政府提供津貼,但沖繩經濟也與美軍基地更緊緊地綑綁在一起,依賴政府大型建築和公共投資項目來支撐。一直到1990年代,沖繩反美軍基地示威此起彼落。如今美軍基天間基地打算搬遷至名護市,再加上屢屢傳出美軍人員強姦當地婦女,令民憤加劇。

4.      沖繩人身份之建構
當代沖繩經日本和美軍統治,無法發展自主的經濟、政治和文化體系,令沖繩人難以建立自身身份。因此,他們傾向從古代琉球王國的歷史裡,尋求新的身份認同。這又帶來新的困境,首先,琉球王國本身也實行高壓統治,在上位者以高稅收剝削農戶,能否成為沖繩的文化典範,頗成疑問。其次,琉球王國並非單一民族,琉球本島與周邊的小島之間是從屬關係(正如日本與沖繩之間的關係),所謂「琉球人」本來就沒有統一的身份。因此,若沖繩追求身份統一,則可能對沖繩內部的少數族裔構成壓迫,危害多元化。再者,若要使沖繩經濟更繁榮,日本政府的資助也不可或缺,這變相邀請日本介入沖繩的發展,與沖繩建構自身身份的目標相違背。

5.      沖繩的大眾形象
在日本電視劇和傳媒報道中,沖繩的形象被塑造為南方一個供人「療傷」的島嶼,這裡未受城市化的侵蝕,是完美的度假天堂,有陽光與海灘,以及喜氣洋洋、愛好享樂的沖繩人,充滿異國情調(exotic)。這種形象被固定下來,成為日本人消費的商品,也成為沖繩人定義身份的來源。雖然形象是正面的,但若盲目追捧這種stereotype,就會落入「裝飾多元文化主義」(cosmetic multiculturalism)的陷阱,用來粉飾日本所謂的多元文化。另一方面,沖繩人也會潛移默化、不知不覺地陷入日本輿論和傳媒加給沖繩的stereotype,做出自動迎合這種形象的行為,成為了「裝飾多元文化主義」的幫兇。
沖繩文化也面臨圍蘺(enclosure)和遏制(containment)的風險。「文化遏制」意指少數族裔的文化被限制和固定在永遠不變的形式,成為日本多元文化的「展覽品」。即使日本政府向外界宣傳沖繩,但也只是把它當作「日本特質」的一部分,並進一步加強日本與沖繩的從屬關係。此外,就算沖繩文化廣為人知,沖繩人的政治和經濟劣勢仍遭掩飾或忽略,而日本政府過往對沖繩人犯下的罪行,就更少提及。


四、Zainichi(在日本的朝鮮族人)

1.      戰後情況
在一、二戰期間,大批朝鮮族人淪為日本廉價勞工,戰後大批朝鮮族人回流韓半島,但仍有相當一部分留在日本,成為第一代Zainichi。隨着南北韓分裂,Zainichi也分化為支持北韓和支持南韓兩派。雖然95%Zainichi來自韓半島的南部,但絕大部分人一開始是支持金日成的北韓政權,他們認為北韓可統一國家。因此,Zainichi受到日本和盟軍司令部的打壓,恐怕這群人與北韓政府有聯繫,在日本宣揚共產主義。
1947年,日本政府實施外國人登記法,將所有Zainichi暫時定性為「朝鮮人」(Chosen)1948年韓半島分裂,鑑於「朝鮮」經常與北韓拉上關係,南韓政府要求日方使用「韓國」(Kankoku)來描述韓人身份。在1950年開始,Zainichi可以要求登記為「韓國人」,但當時Zainichi並不認同美國扶植的南韓李承晚獨裁政權,而是更傾向支持自詡曾領導抗日游擊隊的金日成。北韓向Zainichi提供資金,又在日本開設學校、銀行和保險公司,拉攏Zainichi支持北韓。當時Zainichi以為韓戰不久會結束,待國家統一後,他們就可從日本回歸祖國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韓戰1953年結束,兩韓對立局勢確立,統一遙遙無期。1965年,日本和南韓建立全面外交關係,「韓國人」(Kankoku)國籍獲日本政府正式認可,持有人可享有永久居留權,並進而享有各種社會福利。到了1990年代,由於南韓經濟起飛,國家形象大為改善,Zainichi紛紛轉為支持南韓,承認南韓人的身份。同時,不少Zainichi後裔歸化為日本籍,此舉在第一代Zainichi看來是不可想像的叛國行為,但從年輕Zainichi一輩看來,申請做日本人實際好處多多,何樂而不為?


2. 如何重新定義Korean
這時候,Zainichi有了三個不同國籍︰朝鮮人Chosen(未獲正式承認)、韓國人Kankoku和日本人(已歸化)。然而,國籍與族群-國家身份(ethno-national identity)往往不吻合。要描述族群的話,除了Zainichi,還可細分為「Zainichi Chosen-jin(在日朝鮮人)、「Zainichi Kankoku-jin(在日韓國人)Zainichi Korian(在日Korean)Zainichi Kankoku-Chosen-jin(在日韓國/朝鮮人)等等,但全部都無法準確定義作為一個整體的Zainichi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就連Zainichi這名詞本身也惹來批評,因為它沒有「Korean」這字眼,所以Zainichi的涵義很模糊。然而,正正是這種含糊的特質,恰如其份地反映了Zainichi的困境---他們是一群沒有祖國的人。年輕一輩在日本出生成長的Zainichi遭受歧視,部分人感到自己並不屬於日本,但他們對南北韓也知之甚少,毫無歸屬感可言,也不認為是自己是Korean


3.      Korean身份的二重性
不同世代的Zainichi對國家認同立場迥異。年長的Zainichi生於韓半島,在成年人階段經歷過日本殖民主義和皇民化政策,他們容易在日本人和韓人身份認同之間產生衝突,更傾向認同自己的祖國。相反,年輕的Zainichi沒有長輩的「歷史包袱」,覺得「韓人特質」(Koreanness)必須拋掉,才能成為真正的日本人和「皇民」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在日本殖民時期,Zainichi不但遭日本人壓迫和剝削,也同時承受着自己對自己的批判。年輕韓人容易對Zainichi身份產生鄙夷和自卑感,這變相是把日本殖民者的思維和目光「內化」(internalize),令Zainichi精神上分裂成兩個我︰「高高在上鄙視下方的我」,以及「在下方被鄙視的我」;又或是「作為殖民者的我」以及「作為被殖民的我」。


4. Korean Identities(多重身份)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若要按韓人族裔來劃分,把所有Zainichi統一身份,這就忽略了不同Zainichi群體之間的差異。文化身份有時難以劃一為一個整體的identity,更妥當的做法是劃分成不同identities。以Zainichi為例,就可按階層、世代和性別等等類別來劃分。
Zainichi女性就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群體。第一代Zainichi以男性為主,後來女性和年輕人比例增加,他們的呼聲也漸受關注。Zainichi家庭以男性主導,在父權思想下,婦女常受丈夫歧視、欺凌和虐待。有Zainichi女權人士就指出,當Zainichi高呼要「解放」在日韓人群體,不再受日本人歧視,這只是把Zainichi視為一個整體,忽略、掩飾了Zainichi婦女的權益。
        Zainichi年輕人在日本長大,視日本為家,但他們也意識到,韓文化和傳統紐帶或多或少仍然存在。按照「第三空間」(third space)的說法,年輕Zainichi佔據着在日韓之外的第三文化空間,不再受祖國和日本的束縛,可發展出獨特的Zainichi文化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然而,這不並意味多重身份是一種選擇的自由,因為身份除了個人選擇認同外,還要考慮外界加諸給個人的身份定位。即使Zainichi主觀想認同日本人身份,但他們的身份證、護照、家裡的韓傳統文化和習俗等客觀因素,都在時刻提醒着他們是韓人或其後裔。另一方面,亦有Zainichi回到南韓,想拋棄日本的文化印記,成為一個「正宗」的韓人。然而他們在日本成長和生活,其韓語水平無法像日語般說得那麽流利和地道,南韓社會亦不把他們視為純正的韓人。由此可見,主觀身份認同和客觀身份定位之間,總是存在着一道鴻溝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再回到「裝飾多元文化主義」(cosmetic multiculturalism)的問題,雖然「第三空間」容許Zainichi文化有了自己的生存和抵抗的空間,但在現實生活,Zainichi所受的隱性歧視未必得以消減。相反,Zainichi可能淪為日本號稱多元文化的裝飾品之一。